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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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文君《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卓文君《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

记得当年《泰坦尼克号》3D版重新上映。

故事的结尾，Jack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海，留下Rose一人品味余生孤独，令在场的一票观众唏嘘不已。

可能每个观众都假设过，如若Jack能得不死，他们以后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

或许，这是导演卡梅隆的刻意安排，在无意间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凄美，却又最是完美的结局。

让Jack在最爱Rose的那一刻死去。

这样，他们的爱情，也就得到了永恒。

就正如小时候，每个童话到了尾声，都逃不过一种结局：

王子与公主，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或者就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为彼此而死。

可后来呢？

如果王子和公主一直在一起，他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呢？

作者不说，但我能想来，大概他也不愿让孩子们看到，那一出出一地鸡毛的荒诞剧吧。

可我也清楚地记得，曾几何时，有个姑娘，她为了爱情敢于孤注一掷，终于和她的那位少年在一起。

她用诗句，向所有人剖明心迹：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然而，你可曾知晓，这句诗背后的故事？

它才不是什么相守的誓言，

而是关于背叛的分手通告。

二

卓文君看完丈夫司马相如的信，心里好似三九严寒，生生地冻成了一块儿。

信笺很短，不过十三个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可卓文君何等聪慧，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一行数字，唯独少了个「亿」，「无亿」即「无意」。

有传闻，他与茂陵女子相爱，欲休妻纳妾。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赠《白头吟》规劝，盼望他可以回心转意。

而丈夫的回复，竟是这冰冷的十三个字。

没来由地，她心底陡然升起了委屈。

满怀悲愤，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打滚撒泼，跟狐狸精同归于尽？

逆来顺受，任由丈夫休妻纳妾？

她的眼泪溢出眼眶，逐渐模糊了视线，原来只要一个人不爱了，就是写遗书也没用。

更遑论一首所谓的《白头吟》。

明明当日，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是那么轰轰烈烈，过程又是那么患难与共，可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岁月的浸泡，旧人再哭，也终比不上新人笑。

这种想放弃又爱着的滋味，才最折磨人。

她抚摸着手边的古琴，认命地闭上眼，轻轻摩挲，就好似在回忆着什么。

他们的故事，

就是从这柄琴开始的。

三

世人皆知，卓文君会爱上司马相如，是由于一曲《凤求凰》。

十六岁那年，卓文君嫁了人，不久丈夫去世，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回了娘家。

她的父亲是临邛县的富豪，在家守寡的日子，虽衣食无忧，可也百无聊赖。

直到那天，他来自己家做客。

有仆人说：

客人名叫司马相如，字长卿，是梁孝王的门客，梁孝王薨了后，他路过临邛，因与县令有旧，故而主人决定宴请此人。

末了还补了句：

据说，他还是个大才子。

卓文君掩唇轻笑，她自幼酷爱读书，尤擅音律，虽是一介女流，可这么多年来，在这小小的临邛县，她俨然是目高于顶，谁也看不上眼了。

这个司马相如，何德何能敢称才子？

当天夜里，她偷偷地跑去前厅，从门缝看着他们举杯欢颜、觥筹交错。

也一眼就看见了他，再也挪不开视线。

没办法，在一群人里，他白衣胜雪，文静典雅，太过于鲜明，太过于出众了，单单就是这么一出场，别人都显得，不过如此。

他微笑着，一双眸子淡淡地扫过众人，好似跟谁也没打招呼，却又好似跟谁都打了个招呼，直到视线扫到自己这边，恰恰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的脸颊一抹飞红，正欲跑掉，只见县令走上前来，拉走了他灼热的视线。

县令说：

我听说，长卿你擅长弹琴，希望演奏一曲，来给大家伙助个兴。

他颔首应允，抚琴弹奏起来，袅袅琴声从他飞舞的十指间，慢慢流转出来：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

音色空灵，如凤鸟清鸣。

这一曲《凤求凰》，博得了满座喝彩。

可唯独在门缝之外的她，却吃惊得久久不能够言语。

直到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再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时，她的心弦在一刹那间，被撩拨得七上八下，意乱情迷。

因为只有她听出来了这首曲子的意思，还有他所思的美人，他所求的佳人，他以琴代语、倾诉衷肠的对象，到底指的是谁。

他这分明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的告白！

宴会结束，司马相如派人以重金赏赐了她的侍从。

这份情谊，几乎已然是赤裸裸的，也让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她芳心摇曳，红着脸想，这个人也太撩了吧。

这几年在家里的守寡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终日都是无聊乏味，她已经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

她低头默念：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却有了一眼万年的触动。

有时候这世间的情动，就是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撞壁叮当响，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就在当天晚上，她趁着夜色，收拾细软，潜出家门。

临走前，还专门拿上了他用来弹奏《凤求凰》的琴。

她没想错，在街道的尽头，他在等着自己。

她露出欢喜的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

他也一脸的笑容：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四

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心甘情愿……

我实在想不出，还能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个敢爱敢恨的傻姑娘。

她选择私奔，与他一起远走高飞，这势必不能容于世俗，二人只好连夜赶去成都。

到了司马相如的家，她才知道，什么叫一贫如洗、家徒四壁。

她提起精神，反倒安慰一脸惭然的司马相如，说：

没关系，你有才华，他日定能出人头地。

他感动，说：

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绝不负你。

可贫贱夫妻百事哀，司马相如一介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又常年郁郁不得志。

而她又是个大小姐的命，两个人的日子，不知该如何过下去。

她也想过，向父亲求助。

可父亲得知他们私奔，恼羞成怒，认为她有辱家风，公开宣称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连一分钱也不肯给。

可她还是甘之若饴，绞尽脑汁地操持他们的家庭。

她摘下了荆钗，换下了罗裙，更去掉了胭脂与粉黛，什么都可以拿去卖掉换粮食……除了那柄琴。

司马相如说：

这琴挺名贵的，卖掉它，可以换很多粮食的。

可她斩钉截铁地说：

唯独它，不可以卖。

那眼神里，充满了没的商量的执着。

司马相如不知道她在执拗什么，只好叹口气，继续写他的文章，盼望能有伯乐识才。

卓文君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原处，托着腮，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寄托了她最后一丝少女心。

直到后来，他们一起回到临邛，卓文君用她头饰典当的钱，开了一家酒铺。

她不顾富家千金的体面，在垆前高声卖酒。

「皓腕凝霜雪，垆边人似月。

」[1]

她卸下钗环笑靥盛酒的那一抹身影，成了往后多少才子心中的白月光。

为了司马相如，她几乎奉献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所有人都在劝她，说：

别傻了，为了这么个穷书生放弃荣华富贵，去沦落成一个市井贫妇，值得吗？

她摇摇头，说：

你们不懂，长卿他有多好……

没人理会她，在众人眼里，司马相如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至于会写文章、会弹琴……这能当饭吃吗？

只有卓文君愿意相信他。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只是怀才不遇，只要遇到了能够赏识他的主君，就一定可以出人头地。

五

直到汉武帝登基。

司马相如的春天来到了，他的《子虚赋》被天子赏识，从一介布衣，授封成为天子近臣，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他衣锦荣归，每个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只有卓文君轻轻含笑，她知道，她从来都知道丈夫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她矢志不渝地相信着他。

可她不知道，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

曾经他们患难与共、情深意笃，可如今他开始漫不经心，经常对自己敷衍了事。

到了最后，连多说几句话都不肯，一见到自己就眼底生厌。

直到有传言，司马相如与一茂陵女子有了私情。

卓文君恍然大悟：

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不爱了。

变得清醒和自律，真的是一个非常煎熬的过程。

都说女人不可共患难，男人不可共富贵。

可她分明做到了共患难，为什么他就做不到共富贵？

曾经她一心一意跟司马相如私奔，付出了一切，不知多少人说她是瞎了眼，而她却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他有多么的好。

可到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

我真是瞎了。

当初轰轰烈烈有多疯狂，现在跌跌撞撞就有多绝望。

再想起他之前的颐指气使，拙劣又可笑的表演，卓文君的心在一层一层地泛凉。

人家说，一个人如果爱你，眼里只有疼惜，如果不爱，只有欲望和要求。

那好吧，既然你变心了，我也要收回我给你的爱。

六

其实卓文君一直都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因为他知晓，自己舍不得他离开，所以他才敢伤害得那么肆无忌惮。

这一次，卓文君选择放弃。

决绝地，一如当年选择他。

她慢慢铺开竹简，手上的笔字字落下：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白头吟》

「我以为的爱情，该如皑皑白雪、云间明月一般，是皎洁明亮、纯真干净的。

可如今，我听到了你怀有二心，故而来找你决裂。

今夜是我们最后的相会，明天我们便会在沟头分手。

我会沿着河流缓缓走下去，我们过去的一切一切，就犹如这东去的流水，再也不会回返。

还记得吗？

想当初，我毅然离家随君远去，从不像一般女孩那样，哭哭啼啼。

我满心以为，自己嫁了个痴情专一的如意郎君，可以与他幸福美满地白头偕老。

可是呀，这男女的情意，就该如钓竿那样长久，鱼尾那样甜蜜。

男子应当以情意为重，若是失去了爱意，哪怕富有四海，也无法弥补这份缺失。

所以，现在这个样子的你，我宁可不要。

——卓家女文君，再拜司马相如足下」

七

卓文君接到司马相如的回信之后，心灰意冷，过不去的就搁着吧，忘不了的就记着吧，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就这样吧，毕竟总要接着活。

她最后一次，给他送去《诀别书》。

卓文君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四周喧闹沸腾，她的心却是空洞的，毕竟再热闹的街，一个人走也会很孤独。

她找到了喝花酒的司马相如，见他周旋在胭脂堆里，冲自己投来羞怒的目光。

她怡然不惧，冷静地把决绝的信塞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院子。

一次也没有回头。

其实女子提分手，往往不是决策，只是试探。

如果说之前的《白头吟》，还只是期盼司马相如可以回心转意，那么此刻的《诀别书》，已然是她与司马相如最后的了断。

毕竟，没有回音的山谷，从来都不值得我们纵身一跃。

故事的结局，据说很圆满。

说是司马相如在看完了这些诀别诗句后，自感羞愧万分，从此他洗心革面，与茂陵女子一刀两断，在回到家了以后，也绝口不提遗妻纳妾之事。

从此以后，二人不离不弃，终老林泉。

看吧，又是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的传统模板。

可这是真相吗？

倒是有这么一则记载。

历史上，卓文君死于元狩二年。

三年后，司马相如也继而病逝，汉武帝怕他的文章散失，派人去司马家取他的藏书。

而此刻，来迎接朝廷使节的，是「相如之妻」。

可卓文君已于三年前死去，这个妻子又是谁？

史书上，对这个妻子的身份，也是反复提及一个地名：

茂陵。

还记得吗？

当年他多情爱上的，就是一位「茂陵女子」。

那么，他和卓文君「破镜重圆」后的这么多年里，真的是一心一意和她举案齐眉？

八

直到最后，我又一次阅读了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诀别书》，才窥见了所谓的「破镜重圆」后，她的心境和结局。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诀别书》

其实，这篇文章不需要通读，因为全文传递的，其实只有一句话：

你凭什么觉得，你一回头我就还在原地？

其实，早在写下《白头吟》的那一刻，卓文君已然看透。

她爱上的，是当年那个一曲《凤求凰》诉情于佳人的白衣少年。

而不是如今这个在名利场上醉生梦死、投机取巧的中年男人。

钟灵毓秀的少年才子，终于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变成了油腻、浑浊的老混蛋。

「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认识很久很久的人，也用力爱过，但也只是爱过，而不是爱。

」

不是脑海空空荡荡嗡嗡作响，也不是心里缺了很大一块，而是我一如往常地进行着我的生活，而你也仍旧在我心里，只是再次想起你时，却也没什么太大波澜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是真正放下一个人的感觉。

往后的余生里，卓文君也许就是这样，冷静地旁观着这个男人惺惺作态，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角落里，符合世俗规范但抽离而淡然地活着。

活给自己。

毕竟有些感情，除了说再见别无选择。

就像最近比较火的一则网易云热评：

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两件事：

一件是，时间终于将我对你的爱消耗殆尽；一件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我遇见你。

我觉得，这才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之间爱情的最好注解。

这世间，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破镜重圆。

不过是他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之后，才发现原来还是她最好骗。

人也总是把最美好的东西糟蹋以后，才开始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么，既然覆水难收，倒不如别回头。

[1]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