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晨昏四季.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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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晨昏四季
与你晨昏四季
简蔓
江雪和陆域的第一次见面,实在不怎么愉快。
那是深冬的黄昏,江雪骑着自行车拐进居住的小区,在去往单元楼的小路上,看到了一颗摔烂在地的西瓜。
是那种超市价格很贵的无籽小西瓜。
江雪避开那片深红色的瓜瓤,有点惋惜地咽了咽口水。
她可喜欢吃西瓜了,妈妈嫌贵,总不愿给她买,还振振有词:
“大冬天的,干吗非得吃那个,吃点苹果不是一样的嘛!
”
那怎么可能一样呢?
当然,江雪是不会因为这种事跟胜负欲极强的妈妈争辩的,比照被人情绪冲动地数落一个小时,她选择立刻认输。
所以,江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正确答案,比自己多吃了几十年盐的爸爸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他该不会以为,相较于此起彼伏的争吵,认输更丢人吧?
“呵!
”江雪的笑声在楼道里突兀地响起,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咦?
这天家里怎么这么安静?
心里狐疑的江雪,慢慢向二楼靠近,她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隐约有谈话声传来。
来客人了?
江雪摘掉头上的羽绒服帽子,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用钥匙翻开门。
客厅沙发上除了爸妈,还坐着一位打扮精致的中年女人,她旁边有个和江雪年龄相仿的男生。
男生的脑袋上红红的一片……待走近了,才发现那是红色的瓜瓤。
他遭殃的不仅是头发,白色羽绒服上也流满了西瓜汁。
“这……这是怎么回事?
”
听到江雪说话,大家伙一起朝她望过去。
江雪爸爸哀叹一声,垂下头,江雪妈妈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位女士起身,生气地解释道:
“你爸妈吵架,往楼下扔了个西瓜,要不是我儿子反响快,拿胳膊挡住了头,现在估计就得送医院急救了。
”
“妈。
”男生顶着一脑袋的西瓜瓤站起来,语气平静地说,“我饿了,我们走吧。
”说完就拎起地上的购物袋,迈步往外走。
“陆域……陆域,你等等我!
”
两个人前后脚从江雪身边经过,她呆了呆,转过身发现他们已经出了门。
“就走啦?
”江雪爸爸也有点蒙,后知后觉地追上去,“不再……不再坐会儿?
”
“坐什么坐?
”江雪妈妈没好气道,“还嫌丢人丢得不彻底吗?
”
“你还好意思说?
”江雪爸爸气冲冲地返回客厅,“手表不让买也就罢了,几十块钱的西瓜也唠叨个没完,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
江雪妈妈不甘示弱地拔高了音调:
“我没事找事?
你怎么不想想自己挣多少钱呢?
但凡你能多拿点工资回来,我也不至于这么斤斤计较了!
”
“嫌我挣得少,你自己去挣啊!
”
“哟!
会挣钱了不起啊!
我要不是为了照顾孩子能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吗?
”
“别吵了行吗?
”江雪站到两个人中间,语气无奈地阻止。
“小孩子别插手大人的事!
”妈妈伸手推她,“房间里待着去。
”
像往常无数次一样,江雪关紧卧室的房门,走到书桌前拿耳塞时,突然听到妈妈说:
“你没看到那个叫陆域的孩子穿的校服吗?
他跟小雪在一个学校念书,我们吵架的事要是传开了,你女儿以后在学校指定被人看不起,这都是你的错!
”
那个男生是她的校友?
江雪皱了皱眉,比起担忧被人看不起,她更不想每天面对一个被自己父母伤害的人。
多愧疚啊!
世界上最难治愈的就是愧疚感了。
江雪伸手抓起耳塞,将两个耳朵严严实实地堵住。
安静了。
她抬起眼睛,窗外的路灯很亮,光里有个人。
她凑上前,看清后惊得立刻撤回了身子。
是刚刚那个男生,他站在那里,神情淡然地注视着她。
2
再去学校上学时,江雪就开始心虚了。
明明吵架的不是她,扔西瓜的也不是她,承当责任的却成了她。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总是会让对错都变得模糊。
不过,虽然同住一个小区,同在一所学校,但读高中也有一年多了,江雪从来也没有遇到过陆域,所以只要多加小心,应该也能继续保持不碰面、无交集吧?
江雪暗自鼓足了勇气,把自行车停进车棚,拿起书包一转身就傻眼了……
陆域就站在车棚边,双臂端在胸前,直愣愣地看着她。
江雪咽了咽唾沫,慢慢挪过去,也不敢看他,埋着头问:
“你……你好点了吗?
”
“不怎么好。
”他的声调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除了脑袋疼,这里还青了。
”
江雪看着他伸到自己眼下的手腕,咬了咬嘴唇,诚挚地抬起头:
“你说吧,要多少钱医药费?
我让我爸妈赔给你。
”
陆域用手握住自己的下巴,认真思考了半晌:
“我找你不是为了要医药费,我只是好奇。
”
“啊?
”
“你爸妈到底在吵什么?
”
江雪愣了愣,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短路了。
“真的。
”高个子的陆域弯腰靠近她,目光比刚刚满怀愧疚的江雪还要真挚,“我特好奇,到底因为什么能吵到把西瓜从窗户里丢出去?
”
这句话往浅了理解,就是一个普通的问句,但如果往深了理解,就像一个有力的挖苦。
向来多思的江雪一下子不快乐了,她拉下脸,没好气地反问:
“这有什么好奇的,你爸妈就不吵架吗?
”
“不吵。
”陆域直起身子,语气淡淡地解释,“我爸去世了。
”
这下江雪彻底无措了,懊恼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小声道:
“對不起啊。
”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陆域吃惊地说,“又不关你的事。
”
预备铃声响了,他走之前还不忘急迫地嘱咐她:
“等你知道吵架原因了,记得告诉我。
”
江雪魂不守舍地回到教室,脑袋里不断盘旋着和陆域之间的对话,一时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但是不管怎样,作为受害人的陆域都不应该这么平静吧?
说起父亲去世的态度也是……毫无表情。
是在成心掩饰悲伤吗?
江雪思考着这些无解的问题挨到了放学,一进家门,妈妈就从厨房冲出来,抓着江雪问:
“怎么样?
那个叫陆域的男生,没为难你吧?
”
江雪想起陆域的问题,虽然她并不关心,但还是开了口:
“妈,这次吵架是因为什么?
”
“还能因为什么?
你爸听不懂人话。
”江妈妈顿时一脸愤然地解释起来,“大几十块从水果店买了个西瓜,一看就是被讹了,让他去水果店退掉他还不肯,扯着嗓子冲我喊不吃就扔掉,我一生气就扔了。
”
“所以结果是不但白白丢了一个西瓜,还要赔别人医药费。
”
“啊?
那小子让你赔医药费啦?
”
江雪看着妈妈紧张的表情,突然萌生了邪恶的心思:
“对。
”她点头,扯谎道,“他的手腕伤得挺厉害,头也有点轻微脑震荡……”
“这么严重?
”江妈妈面露懊悔之色,“早知道真应该忍住的。
”
江雪趁势继续道:
“要不明天我找他拍手腕的照片和诊断证明?
”
“算了算了。
”江妈妈摆了摆手,“这事别告诉你爸,省得他更有理由诟病我。
你明天去找那小子问问在医院总共花了多少钱,就当拿钱封口了,免得给你造成坏影响。
”
看着妈妈颓丧的背影,江雪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但是她又抱着几分美好的期待:
如果得到惩罚,妈妈是不是会收敛一下自己的坏脾气呢?
3
毕竟借陆域撒了谎,江雪心中有愧,所以很守信地将父母吵架的原因转述给了他。
原本都做好了被狠狠嘲笑一番的准备,谁知他只是撇了撇嘴,语气平淡地点评了一句:
“吵架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就走了。
他竟然还谢谢她?
江雪被弄得一头问号,总有种不安的感觉。
好似敌人正憋着什么大招,只等她稍一放松,就把她大卸八块。
江雪如此绷了几天,陆域却再也没有在江雪身边露面。
要不是妈妈老是逮着她问那小子到底打算要多少医药费,她差不多就要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这天,江雪正戴着耳机听音乐,妈妈猛地推门进来,粗暴地摘下她的耳机,质问道:
“那小子到底说了没?
要多少医药费?
”
江雪点头,手心里都是汗。
妈妈转身之前,又指着她数落:
“这都高二了,还在这美滋滋地听音乐呢?
江雪,妈妈这些年辛苦培养你,牺牲了工作、交际,整天在这个屁大点的房子里转悠,还得忍受外人的冷嘲热讽,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我。
”
江雪埋下了头,脑袋上方是明亮的灯光,但她觉得仿佛一座山陡然压了下来,她被沉重的黑暗挤扁了。
从小到大,江雪没有过能供自己支配的零花钱。
因为妈妈觉得她吃住都在家里,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
同学的生日会——没必要参加,因为没有意义。
节日贺卡——没必要购置,因为没有意义。
喜欢的零食——都是垃圾食品,吃那玩意儿干吗?
好看的衣服——她现在是学生,好好学习就行了,穿什么不重要。
……
江雪知道妈妈当年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她才不得不辞掉了工作,家庭的经济重担全压在了爸爸身上,每一笔开支都精打细算也无可厚非。
可是,真的很无趣。
江雪没有朋友,从没有进过电影院,生日时吃的蛋糕都是一人份的迷你蛋糕。
这种蛋糕不提供蜡烛,妈妈每次都要赔着笑脸去跟效劳员要,然后一家三口围着那个连蜡烛都插不稳的小蛋糕,唱出响亮的生日快乐歌。
江雪不敢埋怨这样的生活,甚至,她总觉得,现在的光景都是自己造成的。
如果她没有出生,不需要为她的未来负责任,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过得捉襟见肘?
也不至于每天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开交,毕竟,通常那些事都与钱有关。
她打量着数字“1”后面的三个零,觉得又挖苦又伤感。
妈妈可以花一千块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却不愿意让她和爸爸享受到分毫的物质幸福。
江雪不愿意往深处探索,但她的内心不断叫嚣着:
“是在惩罚你们。
”
惩罚丈夫没有给予她理想的婚姻生活,惩罚孩子的出生剥夺了她的光鲜和自由。
她困在这份又爱又恨的矛盾里,才总是暴躁、总是不满吧?
江雪抬起眼睛,审视着窗外昏暗的夜景。
她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一早,江雪在车棚的出口处等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踩着上课铃声到来的陆域。
她跑上前,追着没有停车的男生,语气急迫地说:
“今天放学,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我请你。
”
陆域猛地刹车,一双长腿支到地上。
他望着江雪,不明所以:
“为什么?
”
“不为什么。
”江雪笑了笑,“放学见。
”
4
占满整面墙的大屏幕呈现在眼前,江雪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流转的画面。
因为是中午,影院很空,除了她和陆域,只剩零星坐在后排的几个人。
影片是江雪选的,是一部文艺片,剧情缓慢冗长,后面不断传来哈欠声,陆域窝在旁边的座位上,已經睡着了。
毕竟这些钱是打着他的名义拿到手的,不和他一起挥霍,江雪觉得过意不去。
不过,她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特别痛快地容许了。
影片结束,陆域从昏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扭头发现江雪正看着自己,便问:
“怎么了?
”
“没事。
”江雪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角。
两个人一起从昏暗的环境走进明亮的日光里,江雪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了口:
“你觉得好看吗?
”
“电影?
”
“对。
”
陆域不假思索地点头:
“好看。
”
“那你为什么全程都在睡觉?
”
陆域平静地望着她:
“我是觉得,能让你看得那么入迷,应该是好看的吧。
”
江雪微微笑了一下,陆域总给她一种奇怪又熟悉的感觉。
奇怪的是他好似游离在正常范围的边缘地带,熟悉的是,她能在他身上恍惚看到自己的影子。
“下午放學你有空吗?
”走到学校门口,江雪再次发起邀约,“一起吃晚饭吧,我请你。
”
陆域歪了歪脑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这是在补偿我吗?
”
江雪耸肩:
“算是吧。
”
“那就不必了。
”陆域语调平和地解释道,“是我停在那里听你爸妈吵架的,如果我正常往前走,是不可能被砸到的。
”
江雪感到难以置信:
“你的意思是你主动停下来的?
就为了听我爸妈吵架?
”
“嗯,当时你家厨房的抽油烟机发出嗡嗡的声音,电视机也开着,你爸妈的声调一轮高过一轮。
”他突然弯起了嘴角,“特别热闹。
”
江雪刚要斥责他太不尊重人了,结果他抬起脸,诚挚地补了一句:
“我很羡慕你。
”
他羡慕她?
江雪感觉自己被这几个字砸蒙了,最初的震惊过后,心中升腾起满满的愤怒。
家里那种令她烦躁厌烦的气氛,竟然引来了陆域的羡慕?
陆域虽然生活在单亲家庭,但他妈妈衣着精致,购物袋里装着江雪没有吃过的三文鱼和牛油果,他的运动鞋都是网上炒得炽热的最新款。
江雪还从妈妈那里听说,他家住的是小区里面积最大的复式房型。
所以,他羡慕自己什么?
逼仄的卧室里悬挂着一盏年代久远的吊灯,灰尘蒙住了灯罩,房间里一片昏暗,江雪听着门外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争执声,拉高被子蒙住头。
她宁可相信自己被耍了。
既然陆域不需要自己的补偿,但江雪决定把那些钱全部用来补偿自己。
她去饮品店买了自己想喝的所有口味,奶昔、果汁、奶茶共有五大杯,她拎着沉甸甸的纸袋走到街边的长椅上挨个品尝。
她喝得很慢,让那些甜蜜的滋味在身体里充分扩散。
正午明亮的光影里,江雪感觉自己似乎追上了漂浮在过往岁月中的气泡,那里面装着灰黑色的记忆碎片,她伸手一碰,便破了。
江雪不自觉地畅想,如果自己能够追到所有气泡,是不是就可以从目前烦怨的情绪里解放出来?
可惜,她的方案刚刚进行,就遇到了挫折。
五杯冷热交替的饮料让她的肚子疼了一下午。
黄昏,她终于受不住,脸色苍白地去了学校医务室。
医生简单诊断了一下,说是急性肠胃炎,然后提醒她跟班主任请假,因为接下来的时间,她需要在医务室打点滴。
隔在输液室外面的白色布帘被拉开,江雪放下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域?
”
5
医生帮江雪扎完针,嘱咐他们好好休息,便拉上了布帘。
一盏台灯亮着微弱的光,两个人坐在并列的两张病床上,对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为难。
陆域清了清嗓子,率先问道:
“你怎么回事?
”
“冷饮喝多了。
”江雪看向他,“你呢?
”
“我妈买的三文鱼……好似坏了。
”
江雪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陆域不解。
或许是病菌破坏了江雪的心理防御,她自然地应道:
“昨天晚上,我还在羡慕你有三文鱼吃,现在居然和你一起躺在这里打点滴。
这是不是可以解释为殊途同归?
”
陆域皱了皱眉,暗自咕哝:
“不是这么用的吧?
”
他们一起扭头,对望了片刻,突然都笑了。
这真是个神奇的场景。
封闭的空间里,江雪躺在床上,听着耳旁属于陆域的呼吸声,消毒水味缓缓飘进鼻间,外面响起舒缓的轻音乐。
江雪心中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药物起了作用,痛感消失了很多,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子往被子里缩了缩,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雪在别人的呼唤中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陆域那张棱角清楚的脸放大在面前。
“你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到她,“别害怕,那是梦,没事的。
”
江雪嘴硬地反驳了一句:
“我没害怕。
”但她一抹脸颊,发现手背全湿了。
陆域已经拔了针,江雪还剩一些药没滴完,他退回一旁的床上玩。
屏幕的亮光包覆着他的脸,他没有抬头,声音还保持着刚刚的轻柔:
“你再睡会儿吧,我等你。
”
江雪自然是睡不着了,但她扭过身子,闭上了眼睛。
刚刚的梦还清晰地存留在江雪脑海里,恐惧丝毫没有消散。
梦里都是血,沙发上、厨房里、爸妈的卧室里……江雪缩了缩身子,用理智将自己拽出梦境。
其实,这样的场景她已经想象过很屡次了,每当看到爸妈恼恨地对骂时,江雪都会担忧他们下一秒钟是不是会大打出手。
毕竟,是有先例的。
江雪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在厨房做饭,江雪因为发烧不舒服闹着要抱抱,妈妈喊了几次客厅里看电视的爸爸都没有得到回应,一怒之下便将案板上的擀面杖丢了出去。
木棒擦过爸爸的眼角,留下了一个不太明显的伤疤。
他们都以为五岁的江雪不记得这件事,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哭闹了。
“无论过去多久,哪怕以后记不起这件事,大概也很难忘掉当时的惊恐。
情绪就像沉在时间长河里的石头,是模糊不掉的。
”江雪和陆域并排走在校道上,他们已经从医务室出来了。
夜色笼罩着校园,离晚自习放学有段时间了,四周静悄悄的,陆域认真思考着江雪的话,片刻后才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观点。
“那……你还羡慕我吗?
”
陆域突然顿住了脚步,俯视着江雪,说:
“周六上午,你来我家吧。
”
江雪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维:
“什么?
”
陆域扯起一边嘴角,笑了:
“来我家吃三文鱼。
”
陆域摇头:
“没关系,她不在家。
”
6
陆域没骗她,他妈妈确实不在家。
偌大的房间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她打量着四周,对房子的精心布置和洁净程度表示惊叹。
“是不是很像样板房?
”陸域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递给她,“直接到我房间里来吧,其他东西动了我妈会不快乐。
”
江雪局促地点点头,踮着脚尖跟在陆域身后,唯恐在干净到几乎能够照出人影的地板上留下脏脚印。
当然,陆域的房间也没让江雪放松多少。
黑白主色调加上精美的装饰品,简直像是踏入了什么艺术馆。
她忍不住感慨:
“你家也太美了吧。
”
陆域苦笑:
“家的定义应该是温馨吧。
”他环视四周,“现在到处冷冰冰的,装了这么多暖气片都暖和不起来。
”
江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床边的玻璃陈列柜前,欣赏摆放在最上层的一排相片。
是陆域从小到大和他妈妈一起拍的合照,年纪最小的那张看起来也不过三四岁。
“你要喝点什么吗?
”这还是陆域第一次请人到家里来做客,他不太精通招待之道,“果汁?
咖啡?
”
江雪想起前不久的肠胃炎之苦,要了一杯热水。
她抿了一口,很甜,陆域在里面加了蜂蜜。
“阿姨呢?
”江雪问。
“出差了。
”陆域答完,又补了一句,“她经常出差。
”
“那你都一个人在家?
”
陆域展开双手,故作轻松地耸耸肩:
“还有满屋子不会说话的物件。
”
江雪恍然懂了,陆域为什么会羡慕她家的热闹:
“你爸爸……什么时候去世的?
”
“很久很久之前……具体我也不知道”陆域不确定地说,“我对他没有任何记忆,只从我奶奶那里听说过一些他小时候的事。
都很遥远,也感觉不到真实。
”
“生病吗?
”
“嗯。
”
陆域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江雪便没再问下去了。
房间里重新回归寂静,时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响亮。
她突然有点懊悔自己容许前来,就目前的关系而言,他们好似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不过就是浅海区两个孤独的螃蟹短暂地相遇了而已。
即便同住在海里,但大海那么辽阔,重逢是很难的事。
她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要走了。
”江雪起身,抓起书包,大步向外走去。
陆域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
“你感受到了是吧?
”他的表情里有几分无奈,“你羡慕着别人,别人羡慕着你,幸福总在别处,谁也无法拥有。
”
“所以呢?
”江雪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们就活该不幸吗?
”
“不是啊。
”陆域摇头,“不是的,江雪,我们接受现实就好了。
”
江雪不懂,陆域很认真地为她进行了分析。
他说:
“你要接受人生的缺陷,认清脚下的土壤,坚决地扎根,然后一门心思努力生长。
只要你足够坚韧,就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能够动摇你了。
”
陆域拍拍自己的胸脯:
“就像我,虽然很羡慕别人有爸爸,但我就是没有,那能怎么办呢?
我妈日夜奔忙,觉得给我足够的零花钱就是最好的爱,我也拧巴了挺长时间,后来终于想明白了。
你没方法拿你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
想想那部你喜欢,我不喜欢的电影,你会因为和我感受不同质疑全部吗?
更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背景、性格成因,不可能按照我们理想中的样子去塑造父母、朋友,还是尊重这份差异吧。
”
江雪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轻轻叹气:
“就算我学着理解我妈节省到夸张的生活方式,也没方法默许他们无休止的吵架。
”
“没有一定让你默许,是让你从负面情绪里抽出身来,客观地去考虑考虑自己能做些什么。
”
江雪审视着陆域,半晌后,才说:
“所以我今天并不是来吃三文鱼的,而是来听课的是吗?
”
“我可不是跟谁都开课。
”陆域咕哝着掏出,翻开外卖APP〔软件〕,“不过,看在你领悟能力还不错的份上,奖励你一份三文鱼比萨吧。
”
7
和陆域深谈之后,江雪半夜就忍不住坦白了那件拿他当幌子骗了妈妈一千块钱的事。
她还特意表示: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很恶劣,你可以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做朋友。
”
江雪辗转反侧一整晚,早自习上课前,终于收到了陆域的回复:
“我早就知道了。
”
江雪盯着那一行字,惊讶地打字:
“你怎么……”
她还没打完,陆域就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江雪这才知道,她和陆域一起看电影的那天晚上,妈妈在小区门口等到了陆域。
她拦住他,向他恳求:
“既然已经收到了医药费,就不要为难我女儿了,那孩子比拟敏感,怕伤了她的自尊心。
”
陆域当即就猜到了原委,怕江雪被骂,他没有澄清。
听完这些,江雪很吃惊。
原来,妈妈痛快支付了那一千块,除了想为自己的错误买单,还在努力维护她的尊严。
“剩下的钱还回去吧。
”陆域建议她,“就说我治疗剩下的。
”
虽然确实没有花掉多少,但是心里的愧责让江雪没有勇气面对妈妈。
她决定默默把钱夹进妈妈挂在厨房墙上的记账本里。
那个厚厚的记账本已经在那里挂了几年,黑色的封皮都剥落了。
大概是不愿面对家庭的拮据,江雪从没有想过翻开它。
此刻,她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透过薄薄的纸页倾覆过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要不是亲眼看到,她很难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最根本条件,是钱。
或许大多数人比她家富裕,但是,妈妈也从没有让她饿过肚子。
她每天穿着舒适的衣服,吃着健康的食物,还以为这种普通平凡的生活是生命自带的福利……
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
明明她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父母给予的。
他们已经给了她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了。
江雪的眼泪突然就止不住了。
她最终还是没有把钱放回去,而是以妈妈的名义,给爸爸买了那块他一直想要的手表。
哪里知道,收到手表的第二天,爸爸就拿回柜台退掉了。
他用退的钱买了一个素圈金戒指。
在极其平常的黄昏,极其不浪漫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极其随便地放在了妈妈切满白菜的案板上。
江雪躲在厨房门口,听着爸爸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商场看到的,觉得挺好看。
你不一直想要个戒指吗?
这个不贵,你就戴着玩吧。
”
妈妈嘴里嚷着:
“瞎买什么呀,浪费钱。
还不如给小雪买件薄外套,这马上立春了。
”但还是捏起来戴到了无名指上,对着灯光打量了好半天。
那天晚上的白菜豆腐汤出乎意料地好喝,江雪偷偷装了一保温桶,趁爸妈在阳台上一起晾衣服的时候,溜出了家门。
她穿过小区里狭长的小道,抄近路跑向陆域家。
他毫无保存地分享了自己的三文鱼,江雪决定回赠他生活的烟火。
如果人生注定有缺失,那么,找到那个能够彼此弥补的人,是多幸运的事。
江雪平复了一下呼吸,微笑着伸手按响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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