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已校对好1.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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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已校对好1
文学改良刍议
胡适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
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
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
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
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
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
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情感《诗序》曰:
“情动于中而形诸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
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此吾所谓情感也。
情感者,文学之灵魂。
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思想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
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
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敻绝千古也。
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
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
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
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
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
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
质者何?
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
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
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
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
此文之进化也。
试更以韵文言之:
《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
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
《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
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
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
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
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
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
“于铄国会,遵晦时休”。
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
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
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几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
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抄杜句,半岁秃千毫。
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
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
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
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
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
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
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
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
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
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
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
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
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
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
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
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
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
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
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
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
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
今试举吾友胡先骕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
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
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
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
“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
“丁字帘”、“幺弦”,皆套语也。
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
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
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
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
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
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
……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
此断非用典不为功。
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
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
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
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
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
此论甚中肯要。
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
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
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
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
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
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
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
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
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
“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
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
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
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
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
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此亦非用典也。
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
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
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
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
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
是谓“用典”。
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
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
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
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
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l)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
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
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
”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
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
“岂有酖人羊叔子?
焉知微服赵主父?
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
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
世无鉏麑,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
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虎狼在堂室,徒戎复何补?
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
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
”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
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
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
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
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
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
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
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
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
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
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
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
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
“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
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
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杞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乱用作普通事实。
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
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
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
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
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
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
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三排句也。
“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此皆排句也。
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
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
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
所以然者何?
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
(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
)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
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
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
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
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语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
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
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
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
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
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
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
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
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
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
)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
此可无疑也。
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
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
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
诸国踵与,国语亦代起。
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
英、法诸国亦复如是。
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____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
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
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
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土,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
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
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
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
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
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有研究之价值。
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
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
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民国六年一月
(原载____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号,又载____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朱春敬____年8月据北京大学出版社____年版《胡适文集》第二卷6-15页打字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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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思想界的一个大弊病
胡适
现在有一些写文字的人最爱用整串的抽象名词,翻来覆去,就像变戏法的人搬弄他的“一个郎当,一个郎当,郎当一郎当”一样。
他们有时候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事实;有时候又用一大串抽象名词来替代思想;有时候同一个名词用在一篇文章里可以有无数的不同的意义。
我们受过一点严格的思想训练的人,每读这一类的文字,总觉得无法抓住作者说的是什么话,走的是什么思路,用的是什么证据。
老实说,我们看不懂他们变的是什么掩眼法。
我试从我平日最敬爱的一个朋友陶希圣先生的《为试什么否认现在的中国》一篇里引一些例子。
(1)在先,资本主义的支配还不太历害的时候,中国人便想自己也来一番资本主义,去追上欧、美列强。
我们试想“也来一番资本主义”这句话是不是可以代庚子拳祸以前的一切变法维新的企图?
设船厂,兴海军,兴教育,改科举,立制造局,翻译格至书籍,派遣留学生等等,这都可以用“也来一翻资本主义”包括了!
这不是用抽象名词代替许多事实吗?
(2)胡先生在过去与封建主义斗争的光荣,是我们最崇拜最愿崇拜的。
这里说的是我自己了。
然而我搜索我半生的历史,我就不知道我曾有过“与封建主义的光荣”。
压根儿我就不知道这四十年的中国“与封建主义斗争的光荣”。
压根儿我就不知道这四十年的中国“封建主义”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陶先生如果说我曾提倡白话文,我没法子抵赖。
他恭维我曾与“封建主义”斗争,我只好对他说“小人无罪”。
如果我做过什么“争斗”,我打的是骈文、律诗、古文,是死的文字,是某些某些不科学的信仰,是某个某个不人道的制度。
这些东西各有很长的历史,各有他的历史演变的事实,都是最具体的东西,都不能用一个抽象名词(如封建主义)来解释他们,形容他们,或概括他们。
即如骈文律诗,在中国古代封建制度的的确确存在的时代,何尝有骈文律诗的影子?
骈文律诗起于比较很晚的时代,与封建主义何干?
那个道地的封建制度之下,人们歌唱的(如《国风》)是白话,写的(如《论语》)也是白话。
后来在一个统一的帝国之下,前一个时代的活文字渐渐僵死了,变成古文,被保留作统一帝国的交通工具,这与封建主义何干?
又如我们所攻击的许多传统思想和信仰,绝大部分是两千年的长期印度化的产物,都不是中国广东封建制度之下原有的东西。
把这些东西都归罪到“封建主义”一个名词,其错误等于说痨病由于痨病鬼,天花由于天花娘娘,自缢寻死由于吊死鬼寻替身!
以上的例子都是用一个抽象名词来替代许多具体的历史事实。
这毛病是笼统,是混沌,是抹煞事实。
(3)没有殖民地,我们想像不到欧、美的灿烂光华。
他们的灿烂光华是向殖民地推销商品和投下资本赚下来的。
(4)没有殖民地,资本主义便不能存在。
这样的推理,只是武断的把一串名词排成一个先后次序,把名词的先后次序替代了因果的关系。
“没有殖民地,就没有了资本主义;没有了资本主义,就没有了欧、美的灿烂光华。
”多么简单干脆的推论,中国没有殖民地(?
),中国就没有资本主义。
德国的殖民地全被《巴黎和约》夷群群剥夺了,德国也就没有资本主义了,也就不会有灿烂光华了?
明儿美国让菲律宾独立了,或者菲律宾和夏威群岛都被日本抢去了,美国的资本主义也就不存在了?
况且在三十六年前,美国压根儿就不曾有过一块殖民地,美国大概就没有资本主义了吧?
大概也就没有什么“灿烂光华”了吧?
这是事实吗?
以上的列子是用连串名词的排列来替代思想的层次,来冒充推理的程序。
这毛病是懒惰,是武断。
(5)灿烂的个人自由的经济经营时代,至少是不能在中国再见的了。
自由的旗帜高张起来也是空的。
有组织有计划的生产,自由的旗帜高张起来也是空的。
有组织有计划的生产,自然与自由主义的思想不相容。
不过,民主或自由的思想在中国虽然空得很,却有一些重大的使命。
这是因为封建主义还有存在。
在对抗封建主义的阵容一点上,民主与自由主义是能够叫动社会同情的。
如果误解这种同情的到来,是说中国的文化必走上民主自由的十九世纪欧、美式上,那便推论得太远了一点了。
这一段文章里用“自由”一个名词,凡有六次。
第一个“自由”是经济的,是自由竞争的经济经营。
第二个“自由”好像是指名七八年以来我们一班朋友主张的自由主义的人生观和要求思想言论自由的政治主张。
第三个“自由”就不好懂了:
明明说的是“自由主义的思想”,却又是和“有组织有计划的生产”不相容,又好像是自由竞争的经济经营了。
我们愚笨得很,只知道“自由主义的思想”和专制政治不相容,和野蛮黑暗的恶势力不相容;我们就没听见过它和“有组织有计划的生产”不相容。
姑且不说大规模集中生产的资本主义也是“有组织有计划”的。
试看看丹麦和其他北欧各国的各种生产合作制度,何尝不是有“组织有计划的生产”?
又何尝与自由主义的思想不相容?
所以这第三个“自由”当然还是第一次提到的自由竞争的经济经营。
第四个“自由”又是在指我们的思想言论自由的民治主张了。
第五个“自由”也是如此。
第六个“自由”的意义又特别扩大了,扩大到“十九世纪欧美式”的文化,这当然要包括自由竞争度和思想言论自由的政治要求等等了。
这里用“自由”六次,至少有三个不同的意义:
(1)自由竞争的经济经营;
(2)我们一班朋友要求思想言论自由的民治主张;(3)“十九世纪欧美式”的自由主义的文化。
这三个广狭不同的意义,颠来倒去,忽上忽下,如变戏法的人抛起三个球,滚上滚下,使人眼睛都迷眩了,究竟看不清是一个球,还是三个球,还是五六个球。
这样费大气力,变大花头,为的是什么呢?
难道真是要叫读者眼光迷眩了,好相信胡适之不赞成“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就是要“回转十九世纪自由主义的路”;而“回转十九世纪欧美自由主义的路”就等于犯了主张资本主义的大罪恶!
这样的例子是滥用一个意义可广可狭的名词,忽而用其广义,忽而用其狭义,忽而又用其最广义,竟然用“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等等名词,往往犯这种毛病。
这病,无心犯的是粗心疏忽,有心犯的是舞文弄法。
这些例子所表示的,总名为“滥用名词”的思想作文方法。
在思想上,它造成懒惰笼统的思想习惯,在文字上,它造成铿锵空洞的八股文章。
这都是中国几千年的文字障的遗毒古人的文字,谈空说有,说性谈天,主静主一,大部分都是“囊空橐雾”、“捕风捉影”的名词变戏法。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是人人皆知的模范文体。
“用而不有,即有真空,空而不无,玄知妙有。
妙有则摩珂般若。
真空则清净涅槃。
般若无照,能造涅槃;涅槃无生,能生般若。
”我们现在读这样的文字,当然感觉这是用名词变戏法了。
但是我们现在某位某位大师的名著,高谈着“封建主义时期”、“商业资本主义时期”、“落后资本主义时期”、“亚细亚生产方式时期”、“资本主义文化”、“社会主义文化”、“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创造的综合”、“奥伏赫变”、“迎头赶上”,……我们就不认得这也是搬弄名词的把戏了。
这种文字障,名词障,不是可以忽视的毛病。
这是思想上的绝大障碍。
名词是思想的一个重要工具。
要使这个工具确当,用得有效,我们必须严格的戒约自己:
第一,切不可乱用一个意义不曾分析清楚的抽象名词。
(例如用“资本主义”,你得先告诉我,你心里想象的是你贵处每月三分的高利贷,还是伦敦、纽约的年息二厘五的银行放款。
)第二,与其用抽象名词,宁可多举具体的事实;事实容易明白,名词容易使人糊涂。
第三,名字连排的排列,不能替代推理:
推理是拿出证据来,不是搬出名词来。
第四,凡用一个意义有广狭的名词,不能随时变换它的涵义。
第五,我们记得唐朝庞居士临死时的两句格言:
“但愿空诸所有,不可实诸所无。
”本没有贵,因为有了“大头贵”“长脚鬼”等等鬼名词,就好像真有鬼了。
滥造鬼名词的人自己必定遭鬼迷。
不可不戒!
____年6月2日
(原载____年1月《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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