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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油郎独占花魁
卖油郎独占花魁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
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
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
常言道:
妓爱俏,妈爱钞。
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
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
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
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
这叫做帮衬。
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
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裹,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
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
郑元和就把个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
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沂国夫人。
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只做了白玉堂。
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
这是:
运遢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
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勐之徒,大兴苑圃,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
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
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
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
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
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
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
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
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
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
鬯声《闺情》一绝,为人传诵。
诗云:
。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恨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入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习
之所能也。
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
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
不幸遇了金虏狷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
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而走。
忙忙如丧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裹'结队
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
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
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
“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
此时天色
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
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
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
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
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
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
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
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
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
瑶琴坐于
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
无巧不成话。
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
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惯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
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伙,今日独自而行。
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
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
“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
“昨日被官军抢去包裹,正没盘缠。
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
”便扯个谎道:
“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
分付我道:
„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
?
许我厚谢。
”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
正足:
情知是伴,事急且相随。
卜乔将随身带的干粮,把些与他吃了,分付道:
“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
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
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
”瑶琴依允。
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
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
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
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馀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
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
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
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
“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愿,不要性急。
”在瑶琴面前又只说:
“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
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
”以此,瑶琴欣然而去。
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
终曰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
瑶琴既来之,则安之。
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
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
“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
“那个卜大叔,”瑶琴道:
“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
”九妈道:
“他说是你的亲爹。
”瑶琴道:
“他姓卜,我姓莘。
”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途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
九妈道:
“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
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
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
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
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
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吹弹歌舞,无不尽善。
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
临安城中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
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馀事。
常把西潮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
那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
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
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
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博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
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
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以为过时。
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只《挂枝儿》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
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
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
王美执意不肯,说道:
“要我会客
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
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
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
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妻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
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
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
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
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
金二员外那话儿,又非兼人之具。
轻轻的撑开两股,用些涎洙,送将进去。
比及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勾了。
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
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
正是:
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
自怜红颜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
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
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
“我去也~”妈儿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
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庆,还要吃几日喜酒。
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
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
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
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
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
踌躇数日,无计可施。
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
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
若待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
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
刘四妈道:
“老身是个女随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恩情,嫦娥想嫁。
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
”九妈道:
“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
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说话时口干。
”刘四妈道:
“老身无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干哩。
”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
“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
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
四妈称赞道:
“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
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出个对儿么,”美娘道:
“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
“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
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
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
“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
“我要银子傲甚,”四妈道:
“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
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
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
,,美娘道:
。
繇他批点,怕怎地~”刘四妈道:
“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
。
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
“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
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
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
”美娘道:
“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
。
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姨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
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
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
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
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
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
依我说?
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
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
“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
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
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
。
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
”美娘道:
。
从良有甚不同之处,”刘四妈道:
“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
我儿耐心听我分说。
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
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
这个谓之真从良。
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
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字儿吹他心热,撒漫银钱。
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
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财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
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
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
把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的题目。
这个谓之假从良。
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
妈儿惧祸,已自许了。
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
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
这个谓之苦从良。
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
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
这个谓之乐从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
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
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
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
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丙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
这个谓之了从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
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美娘道:
“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
“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
”美娘道:
。
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
“从良一事,入门为净。
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
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
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
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
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
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
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
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遒:
“老身句句是好话。
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要感激我哩。
”说罢,起身。
九妈伏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
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
进去。
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
刘四妈道:
“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溶做热汁。
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
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
,王九妈连连称谢。
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
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
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
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
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
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
覆帐之后,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
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
隋戾。
话分两头。
却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
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番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
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馀。
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
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
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
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
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
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
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
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
“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
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
“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
心生一计,对宋十老说道:
“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
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
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
“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原价。
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房,身边积趱有馀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
,,朱十老叹口气道:
“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祷~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
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
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
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
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
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习5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
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竟,所以他的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
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
。
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
”遂复姓为秦。
弗、太学、国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等衙门,将
册籍改正,众所共知。
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
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
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
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
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
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馀。
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
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闩,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
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
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
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正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r头,倚门闲看。
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
“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
“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
“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r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
“卖油的姓秦。
”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
遂分付秦重道:
。
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
”秦重道:
“承妈妈作成?
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r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
“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
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
秦重道:
“却又作怪。
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r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
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
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
路而去。
、r鬟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
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
酒保问道:
“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
“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
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
“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
“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
”秦重道:
“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
“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
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
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
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
“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
“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又想一回道:
“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
“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
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
”又想一回道:
“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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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油郎 独占 花魁